断章四篇。
No1：与冰箱、微波炉无关
一波又一波的降温，是在告诉人们，冬天来了。她是知道的，并非由于她有着母亲才有的风湿病，而是因为……
早上去便利店买早餐，付完钱她总要等上半分钟，才能端着从微波炉里热过的鲜豆浆离开。或许，当她意识到每天喝的是热豆浆时，方才感知到了冬天。
家里的微波炉早就坏了，也不知是何原因，自他走后，她便无暇打△理。倒是冰箱外面」还贴有他的照片，照片背后的粘胶是他买的，质量真是好。每次进厨房，她都能看到这照片，次数多了，心理难免起了波澜。她原本想把撕下的照片扔垃圾桶，犹◤豫半天后，却将照片放进了冰箱冷冻室。零下十⊙八度，和他的心一般冷。
时间久了，便利店的服务员都已认识她了，虽叫不出名字，但记得模样，以及说话的声调、语气。每回结账，彼此都会微笑示意。不过，最近店里新来了个男的服务员，个子高高ω的，年轻尚轻，脸上还长着痘痘。那天，她照例买早餐，在等豆浆的短暂瞬间，她突然说了句，我要搬走了。嗯？年轻服务员不明所以。她冲他笑了笑，让他给那个女服务员传句话。
搬家的那天早上，出乎意料地下起了小雪。前一天晚上收拾行李，该打包的她都已清理好。口渴的她☉到厨房烧点热水，却意识到了冰箱和微波炉的存在。冰箱是房东的，自然不能搬，可冰箱里不是还有他的照片吗？微波炉是她和他的，可要一个坏掉的有什么用？烧水壶内呲呲作响时，她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如果将他的照片放进微波炉内，像豆浆↑那样加热半分钟，那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他那冰冷的心会被灼伤吗？而她的心，早就进了无数次微波炉。
在小区门口，她等了十分钟，搬家公司的人才出现。雪不大，但慢慢地撒满她的头发和衣〖服。她终于抬起头，看着天空，天上难道也有个巨大无比的冰箱吗？她甚至张开了嘴巴，让雪花落入其中。
她尝到了雪的味道。冬天真的来了。她确定无疑。记忆和温度无关，与是冰箱还是微波炉无●关，有关的，是味道。
No2：像垂■钓一尾鱼
理发的历史比较久远，但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影响下，最早的理●发指的主要是梳理头发，真正指剃头，则历史就短了一点。的确，将自己的头发交给另一个人处理，就算是专业☆的理发师，也始终有冒险意味。一刀剪下，再无复原可能。
然而，当我们谈到理ξ发，也并非完全就是▼指剃头本身。这里既包括护理头发、剃头，总还有别的意思。譬如说与理发师的对话，似乎就比理发重要。在对话中理发，而非在〖理发中对话。同样，还有与洗头师的对话，与店主的对话。
有一次去剃ξ 头，与理发师没说上几句话，倒是意外听到电台里在播放电影台词原声。那是《东邪西毒》里，张曼玉说的：“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赢了，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如果能重新开始那该多好啊！”理发师手中剪刀的金属咔擦声，与电影里浪花飞溅的声音形成别样的并置。
金宇澄在《洗牌年代》里写过少年阿强的故事。阿强家隔壁是家理发店，平时经常到店里帮忙，送热水、拧毛巾、拆卷发筒之类。理发店热︼闹的场面，和络绎不绝的女人，让阿强心驰神往。楼上住着少妇来娣，她是公交车夜班卖票员，丈夫是【个船员，经常出海。深夜里，来娣就和阿强在理发店的暗黑角落里缱绻缠绵。那就是阿强的宝贵初恋。这后来被金宇澄写到了《繁花》，阿强也成了里面最动人的角色。
类似的故事，陈雪也写过。那是一个叫阿库拉的少年，理发店丰满肥胖的阿姨就是他的性启蒙对象。那阿姨有蓬卷的头发，穿紧绷的上衣，胸口像被刀划开的深▅沟。他觉得她属他专有，因为每次去理发时，阿姨的深沟就垂向他，像垂钓一∑ 尾鱼，但又不是一下垂起，而是分次分月分年慢╱慢垂钓。这比喻，真是准确极了。
时代在变，理发店也跟着变。以前的“前进”理发店成了“美美”洗头店，又由洗头店成了潮流发廊。《繁花》中的传统理发店，因生意惨淡，被二楼爷〒叔买下来，招了几个年轻姑娘，在理发与发廊之间的灰色地带暧昧运行。每次有→客人来，这二楼爷叔便跑到隔壁办公室独处，后来被发现，原来他在墙上开了小洞，偷窥这些姑娘。
王安忆的《发廊情话》，聚焦的是上海城乡结合部。这间发廊里聚集了来自苏北、安徽等地的女子，平常也有各自闲客到店里聊天社交。这天，一位来自淮海路的女闲客，代发廊小姐给客人洗头，从此开启了讲述过往经历的自我表演。等到她离开，发廊的两位小姐像破案似的，逐〓一点破她的谎言。小小的发廊，藏着无秘密无数。真与假，是与非，都没那么简单。
理发，也不简单。
NO3：听来的生活真谛
肠胃不舒服，去医院作检查。早上九点，医院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抽血的区域排起了长队，我前面是一位抱着小孩的大妈，小孩才一岁∏左右，旁边是他的妈妈。那位大妈熟练地逗着小孩，试图让他对医院的事物产生好奇，而不是陌生和恐惧。小孩伸出了稚嫩的手掌，仿佛抓阄一样，想要抓住任◥何他能摸到的东西。只是他不知道，他拼命想要抓◣住的，其实是冰凉的针头。我不愿再直视，自觉挪开了目光。不知不觉间，队伍后面几位年长的女人，源于母亲的本能，也凑上前去↓看小孩抽血的过程。小◥孩的母亲和外婆（也许是奶奶）一直对他说话，以转移他的注意力，其他人则凝住呼吸。抽血的过程时间很短，但对于如〓此年幼的小孩来说，又太长了。而整个过程，小孩始终咿咿呀呀地回应他的妈妈，并没有失№声叫喊和哭泣。围观的人都赞不绝耳，仿佛见证了一次壮举，就差一阵热烈的掌声了。
后来，诊断结束，我又去缴费。旁边的窗口，一位提着布袋的大爷在排队等候，看样子是独自一人来医院卐。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我又继续四处环顾。我们差不多同时在窗口办理相关手续，突然，耳边就传来他与工作人员的简短对话。估计是忘记了什么证件，对老人那句“不好意思，好久没来了 ”，我始终难以忘怀。
记得杨照在《迷路的诗》里写道：“视觉是道德的↑。”这种道德除了体现在事情发生的当下，我们可以选择性的避开之余，还体现在事情过后的追忆，潜意识会自然地依照后来反省得来的是非道德观念，将当初的视觉经验模糊掉。相比 “道德” 的视觉，听觉和嗅觉则不一样。此时，自我选择或屏蔽的主动性大为降低，我们必须毫无保留地被强制性的接受。
只要身处城市的公共空间，这样的 “听说” 随时都可能发生。马路边一对情侣的争吵，公交车Ψ 乘客的电话聊天，咖啡馆邻桌人的漫谈，甚至他人的微信语音都会进入到我们的耳朵。正由于是公共空间，所谓文明的概念、他者的意识被加强，我们也本能地对这些 “听说” 竖起一层屏障。但是，声音的顽固★与执着，使得这屏障失去了它的作用，反倒加⊙强了声音的传播，让那些碎片式的句子更深刻地镌刻在我们记忆里。
再提及“道德”的视觉，无论什么样的画面，赏心悦目也好，惨不忍睹也好，它激起的更多是我们对视觉中客体本身的〓情感。而隔了一层屏障的听觉，话音背后的内容，似乎更容易引起我们对自身的反省。那些涉及感伤、叹息、狂喜、愤怒的私密情感，都成了自我外化的幻象；而那些无休的争吵、浪漫的甜言蜜语，抑或平静简单的♀表述，仿佛上帝托不同凡〓人之口吐露的类似 “再等会儿吧”“ 不要难过了 ”“对不起” 的生活真谛。
No4：一个人的舞台
在中国美院报告厅，孟京辉的御用演Ψ员黄湘丽下午有一场关于舞台艺术的讲座。她的戏剧作品《一个陌生女ぷ人的来信》和《你好，忧愁》最近在杭州上演。我读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没看过由小说改编的话剧，但我知道一个朋友看了这话剧足足三遍。其实，吸引我来听这讲座的，与其说是茨〗威格的小说，倒不如说是讲座的╲主题“一个人的舞台美学”。
不大的报告厅坐满了听众，其中美院的学生居多，现场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小型的戏剧舞台。在我期待中，演过许多独角戏的黄湘丽将独自在分享舞台上的她对舞台以及戏剧的理解。不过，在主持人数次故作惊讶的感叹中，讲座彻底变成了一场娱乐。直到最后有人提问，黄湘丽才聊到“一个人的舞台美学”这一主题。
在《你好，忧愁》这部戏里，舞台被设计成有着二十多个方格的大盒子，黄湘丽就在这些格子里来来回回，演绎一个少女的青春与懵懂。舞台上还有一个电视，全程播放着一座房子被毁灭又重建的画面。黄湘丽说，当抽象的舞台设计与具体的人物故事结合时，舞台的魅力就产生了。而作为独角戏女王，舞台上的她同样是抽象的人物符号与具体的角色的完ω美结合。她最感动的是，有一次她在一个三线城市演出，台下看她表演的那群〗小孩子，竟然不哭不闹，安静地像一个个正面对拷问的真实灵魂。
我想起午后去中国美院的路上，公交车坐我前排那位奶奶与她孙女聊天的画面↘。我因为刚吃午饭，一上车不由闭眼休息，但那∏奶奶耐心的话语一直萦绕在我耳边。不知怎么，奶奶突然向孙女教导起面对坏人应该采取的策略。女孩则如考试答题一般，说在街上遇到坏人要往人多的地方跑，还说，如果坏人穷追不舍，就跑向有→警察和保安的地方。听到“穷追不舍”一词，不仅我，连奶奶也感到很Ψ 是惊讶。这词出自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之口，当然有些童真，但一想到这个词语背后的残酷情景若真的发生，那该是多么让人心痛。
没想到小女孩越讲越兴奋，开始主动讲述起来。她生动地说着“柔柔的秘密”的故事。我没听清故事内容，但发现当奶奶没有太大回应，小女孩故意大声对奶奶说：你别睡着了！原来这是她从书中看到的睡前故事，只不过是由一个孩子讲给大人听。
公交车∞行进了几站，又上来一对母女，但是车上乘客依旧不多。母女俩坐在我左边，妈妈一坐下便玩起手机。这女孩三岁左右，身穿绿色连衣裙，衣服背后那双翅膀可爱之极。女孩双手扶着前面的椅背，激动地自言自语。公交车停下等路灯时，她转头对妈妈说：哎呀，堵车啦！见妈妈低头沉默，又赶紧说：还好，还好。随后，当听到车上的广播，她又开始重复着只言片语，比如文明乘车、给老人让座之类。
生活中处处是舞台◇。就在同一个公交车上，两个女孩演绎着属于自己的独角戏。人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表达自己的强烈欲望，年纪越大，经历越多，好像倾诉的能力越差。
让我难以忘怀的是，那个妈妈不理睬、只能自言自语︽的小女孩，当她发现陌生的我在观察她时，眼睛里∮表现出的胆怯与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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